夜航船--余秋雨
2010-02-25 21:51:40E度教育社區(qū)文章作者:高考網(wǎng)編輯
夜航船
夜航船我的書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學(xué)家張岱的《夜航船》。這是一部許多學(xué)人查訪終身而不得的書,新近根據(jù)寧波天一閣所藏抄本印出。書很厚,書脊顯豁,插在書架上十分醒目。文學(xué)界的朋友來寒舍時,常常誤認(rèn)為是一部新出的長篇小說。這部明代小百科的書名確實太有意思了,連我自己巡脧書架時也常常會讓目光在那里頓一頓,耳邊響起G乃的櫓聲。
夜航船,歷來是中國南方水鄉(xiāng)苦途長旅的象征。我的家鄉(xiāng)山嶺叢集,十分閉塞,卻有一條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總能聽到篤篤篤的聲音從河畔傳來,這是夜航船來了,船夫看到岸邊屋舍,就用木棍敲著船幫,召喚著準(zhǔn)備遠行的客人。山民們夜夜聽到這個聲音,習(xí)以為常,但終于,也許是身邊的日子實在混不下去了,也許是憨拙的頭腦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瀾,這篤篤篤的聲音產(chǎn)生了莫大的誘惑。不知是哪一天,他們吃過一頓稍稍豐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簡薄的行囊,與妻兒們一起坐在閃爍的油燈下等候這篤篤聲。
當(dāng)敲擊船幫的聲音終于響起時,年幼的兒子們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糙糙地挨個兒摸了一下他們的頭,隨即用拳頭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頭散發(fā)的妻子提著包袱跟在后面,沒有一句話。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來的。有的妻子,實在無以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灘上,抱著兒子投了水。這種事一般發(fā)生在黑夜,慘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漣漪,很快什么也沒有了。過不了多久,夜航船又來了,依然是篤篤篤、篤篤篤,慢慢駛過。
偶爾也有些叫人羨慕的信息傳來。鄉(xiāng)間竟出現(xiàn)了遠途而來的老郵差,手中拿著一封夾著匯票的信。于是,這家人家的木門檻在幾天內(nèi)就會跨進無數(shù)雙泥腳。夜間,夜航船的敲擊聲更其響亮了,許多山民開始失眠。
幾張匯票使得鄉(xiāng)間有了私塾。一些幸運的孩子開始跟著一位外鄉(xiāng)來的冬烘先生大聲念書。進私塾的孩子有時也會被篤篤聲驚醒,翻了一個身,側(cè)耳靜聽。這聲音,與山腰破廟里的木魚聲太像了,那是祖母們向往的聲音。
一個坐夜航船到上海去謀生的人突然成了暴發(fā)戶。他回鄉(xiāng)重修宅院,為了防范匪盜,在宅院四周挖了河,筑一座小橋開通門戶。宅院東側(cè)的河邊,專修一個船碼頭,夜航船每晚要在那里�?�,他們家的人員貨物往來多得很。夜航船專為他們辟了一個精雅小艙,經(jīng)常有人從平展展的青石階梯上下來,幾個傭人挑著足夠半月之用的食物上船。有時,傭人手上還會提著一捆書,這在鄉(xiāng)間是稀罕之物。山民們傻想著小艙內(nèi)酒足飯飽、展卷臥讀的神仙日子。
船老大也漸漸氣派起來。我家鄰村就有一個開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成為全村艷羨的角色。過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鹽販子,因此航船經(jīng)常要在沿途受到緝查。緝查到了,私鹽販子總被捆綁起來,去承受一種叫做“趲杠”的酷刑。這種酷刑常常使私鹽販子一命嗚呼。船老大也會被看成是同伙,雖不做“趲杠”,卻要吊打�,F(xiàn)在,緝查人員攔住夜航船,見到的常常是神態(tài)高傲的殷富文士,只好點頭哈腰連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譏,出一口積壓多年的鳥氣。
每次船老大回村,總是背著那支大櫓。航船的櫓背走了,別人也就無法偷走那條船。這支櫓,就像現(xiàn)今小汽車上的鑰匙。船老大再勞累,背櫓進村時總把腰挺得直直的,擺足了一副凱旋的架勢。放下櫓,草草洗過臉,就開始喝酒。燈光亮堂,并不關(guān)門,讓亮光照徹全村。從別的碼頭順帶捎來的下酒菜,每每引得鄉(xiāng)人垂涎欲滴。連灌數(shù)盅后他開始講話,內(nèi)容不離這次航行的船客,談他們的風(fēng)雅和富有。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篤篤聲驚醒的孩子中的一個。如果是夏夜,我會起身,攀著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聽大人說,明天傍晚就可走到縣城。縣城準(zhǔn)是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沒有泥淖和雜藻,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向天際。
第二天醒來,急急趕到船老大家,去撫摩那支大櫓。大櫓上過桐油,天天被水沖洗,非常干凈。當(dāng)時私塾已變成小學(xué),學(xué)校的老師都是坐著航船來的,學(xué)生讀完書也要坐著航船出去。整個學(xué)校,就像一個船碼頭。
櫓聲G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動起來了。
夜航船,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殘的農(nóng)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險家下賭注的船,文化細流浚通的船。
船頭畫著兩只大大的虎眼,犁破狹小的河道,濺起潑刺刺的水聲。
這下可以回過頭來說說張岱的《夜航船》了。
這位大學(xué)者顯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他如此博學(xué)多才,不可能長踞一隅。在明代,他廣泛的游歷和交往,不能不經(jīng)常依靠夜航船。次數(shù)一多,他開始對夜航船中的小世界品味起來。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無法作切己的深談�?墒谴械臅r日緩慢又無聊,只能以閑談消遣。當(dāng)時遠非信息社會,沒有多少轟動一時的新聞可以隨意評說,談來談去,以歷史文化知識最為相宜。中國歷史漫長,文物典章繁復(fù),談資甚多。稍稍有點文化的人,正可借此比賽和炫示學(xué)問。一來二去,獲得一點暫時的滿足。
張岱是紹興人,當(dāng)時紹興府管轄八縣,我的家鄉(xiāng)余姚正屬其中。照張岱說法,紹興八縣中數(shù)余姚文化氣息最濃,后生小子都得讀書,結(jié)果那里各行各業(yè)的人對于歷史文物典章,知之甚多,一旦聚在夜航船中,談起來機鋒頗健,十分熱鬧。因此,這一帶的夜航船,一下去就像進入一個文化賽場。
他在《夜航船序》里記下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舉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日:“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你看,知識的優(yōu)勢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占據(jù)鋪位的優(yōu)勢。這個士子也實在是丟了吾鄉(xiāng)的臉,不知道“澹臺”是復(fù)姓倒也罷了,把堯、舜說成一個人是不可原諒的。讓他縮頭縮腳地蜷曲著睡,正是活該。但是,夜航船中也有不少真正的難題目,很難全然對答如流而不被人掩口恥笑。所以連張岱都說:“天下學(xué)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于是,他決心編一部初級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國文化常識,使士子們不要在類似于夜航船這樣的場合頻頻露丑。他把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當(dāng)然只是一個瀟灑幽默的舉動,此書的實際效用遠在閑談場合之上。
但是,張岱的勞作,還是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有趣的“夜航船文化”。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可感嘆之處。
在緩慢的航行進程中,細細品嘗著已逝的陳跡,哪怕是一些瑣碎的知識。不惜為千百年前的細枝末節(jié)爭得臉紅耳赤,反正有的是時間。中國文化的進程,正像這艘夜航船。
船頭的浪,設(shè)不進來;船外的風(fēng),吹不進來;航行的路程,早已預(yù)定。談知識,無關(guān)眼下;談歷史,拒絕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耗。把船櫓托付給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艙。一番譏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欽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頭來,爭得稍大一點的一個鋪位,倒頭便睡,換得個夢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這般喧鬧,依然是這般無聊。船一程程行去,歲月一片片消逝,永遠是喧鬧的無聊,無聊的喧鬧。
我一次次撫摩過的船櫓,竟是劃出了這樣一條水路?我夢中的亮晶晶的水路,竟會這般黯然?
幸好,夜航船終于慢吞吞地走到了現(xiàn)代。吾鄉(xiāng)的水路有了一點好的征兆:幾位大師上船了。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fù)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fā)出水銀色焰。
——這是魯迅在船上。
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這是周作人在船上。他不會再要高談闊論的旅伴,只求個人的清靜自由。
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xué)生的經(jīng)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雇一只船,載著二三同學(xué),數(shù)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yōu)游湖中,盡一日之長。……隨時隨地可以吟詩作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tài),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出著。
——這是豐子愷在船上。他的船又熱鬧了,但全是同學(xué)少年,優(yōu)游于藝術(shù)境界。
這些現(xiàn)代中國的航船雖然還是比較平緩、狹小,卻終于有了明代所不可能有的色澤和氣氛。
仍然想起張岱。他的驚人的博學(xué)使他以一人之力編出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夜航船》,在他死后24年,遠在千里之外的法國誕生了狄德羅,另一部百科全書將在這個人手上編成。這部百科全書,不是談資的聚合,而是一種啟蒙和挺進。從此,法國精神文化的航船最終擺脫了封建社會的黑夜,進入了一條新的河道。張岱做不到這地步,過錯不在他。
說到底,他的書名還是準(zhǔn)確的:《夜航船》。
我,難道真的被夜航船的篤篤聲敲醒過嗎?它的聲響有多大呢?我疑惑了。
記得有一天深夜,幼小的我與祖母爭執(zhí)過:我說這篤篤聲是航船,她說這篤篤聲是木魚。究竟是什么呢?都是?都不是?抑或兩者本是同一件事?
祖母早已亡故。也許,我將以一輩子,索解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