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詩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學者之間的往復論辯，是推動研究不斷走向深入的重要途徑。所以當我看到胡鐵球教授的回應(yīng)文章時，非常高興。不過拜讀之后，原有疑惑并未消失，不揣谫陋，再提出來討論一下。

　　針對我關(guān)于"準確把握歷史的細節(jié)和碎片"的說法，胡教授補充說："但細節(jié)或'碎片'的理解與解讀，需放在史料體系中去，僅依靠一段單獨文字來理解，往往會誤讀。"對此我很贊同，但也想進一步說明兩點：一是所謂"史料體系"，本就是由細節(jié)和碎片拼成，如果對細節(jié)或碎片的理解原本有誤，恐怕也不易構(gòu)成一個具有指導意義的"史料體系"；二是即使要放在"史料體系"中理解，也應(yīng)以文本自身為基礎(chǔ)。解讀史料最基本的原則，恐怕是要根據(jù)文本所處的具體語境，認真分析上下文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在將來源不同的史料聯(lián)系綴合，或是給史料增添其本身并未呈現(xiàn)的意義時，一定要格外謹慎小心。

　　這里首先針對我在上篇文章中提到、而胡先生著力辨析的兩段關(guān)鍵史料，再多啰嗦幾句。

　　一是作者為證明"解戶歇家"而引用的于成龍的一段話："省會府縣歇家，最為作奸犯法之藪，故定例，歇家與衙蠹同罪，法至嚴也。其在省會府城者，外府州縣解錢糧，則包攬投納使費，更有洗批挪移之弊；解人犯，則包攬打點行賄，更有主唆扛幫之弊。"胡教授指出，要理解這段話，就必須參考于成龍另一段話："嗣后原告上控，即發(fā)江夏縣押，歇家解本犯回籍，查實取收管回報，另行起解候?qū)彙?quot;他認為，將兩段史料相對照，"'解人犯'的主語無疑是歇家，但高先生隱掉這一史料，所以出現(xiàn)了歧義"。需要說明，我絕非有意隱掉這一史料，而是確實看不出出自于成龍不同文章的兩段話之間有何關(guān)聯(lián)。后一段話見于《于清端政書》卷2《請禁健訟條議》，是讓某個具體的歇家押解由其擔保的某個具體的犯人，這正是歇保的職責之一，對此我毫無異議；但我認為，這與"解戶歇家"，即類似"防夫"那樣專門負責押解人犯的角色，恐怕并不是一回事。于成龍所說前一段話，見于同書卷7《興利除弊條約》，是整體談?wù)撌�會府城的歇��，并不涉及某個歇家與犯人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與后一段話語境不同，我覺得似無必要放在一起相互參證。而且于成龍所說前一段話，我覺得語義自足，"解錢糧"與"解人犯"是兩個并列的分句，而"外府州縣"是二者的共同主語，實在不明白"歇家"從何而來。此外，回應(yīng)文章將這段話錄為："省會府縣歇家最為作奸犯法之藪，故定例，歇家與衙蠹同罪，法至嚴也……解人犯，則包攬打點行賄，更有主唆扛幫之弊。"由于把"其在省會府城者，外府州縣解錢糧，則包攬投納使費，更有洗批挪移之弊"這個重要語句"隱掉"了，"解人犯"的主語便由"外府州縣"變?yōu)?quot;省會府縣歇家"，容易造成"歧義"。

　　二是胡教授為證明"兵歇家"而引用的戚繼光的一段話："傳諭口令、抄謄文字，仍要一字一言，不許增減及別添禍福之說。每傳畢，差巡視旗于街上，或歇家，喚二三個軍來問之，照不知條內(nèi)，查治所由。"胡教授指出："按明代以前的書寫方式，若是'巡視旗'在'街上''歇家'抽查問責，則斷不會出現(xiàn)'或'這個字，這個'或'字，就表明了'歇家'與'巡視旗'同樣具有抽查問責的職能，高先生的解讀違背了古代的書寫方式。"對這句話反復參詳，我覺得分歧似乎與"書寫方式"并無關(guān)系，關(guān)鍵區(qū)別在于：我把這句話中的"歇家"理解為場所，即士兵居住的客店或人家；而他把"歇家"理解為人物，即士兵居住的客店的老板。這兩種含義的"歇家"，在當時文獻中都可見到，要視上下文而定。以這句話所出的《練兵實紀》為例，共六次提到"歇家"，本句出自《練膽氣第二》之"信口耳"，該卷"辨真操"還提到一次："殊不知教場操練，不過明金鼓號金……此等事不是在人家房門院墻內(nèi)做得，故設(shè)教場操練之。平時在各歇家之時，若肯心心在當兵……何嘗不是操練也。"其他四次集中見于《練營陣第六》之"擬駐宿"一段，此處只節(jié)錄一次："所至地方，如系安野營，另見'野營'款下。如當入人家安插，各兵前行至城外空所……各隊總起身執(zhí)旗進城，尋討歇家。"我以為，這六次提到的"歇家"，皆當解作"居住場所"。

　　此外，作者在文章開始指出，拙文所選的幾個問題，他"并沒有深挖，只是作為現(xiàn)象提出，加起來不足2000字，不到《明清歇家研究》篇幅的千分之三"。我不太明白這2000字的確切所指，可能是指書中論述歇家在各衙門設(shè)置情況的部分吧。若如此，我想做一點解釋：關(guān)于歇家擔任歇保、攬納錢糧等等，前賢或多或少皆曾論及，似乎也無異議，而"職役"性歇家、"解戶歇家"等則是胡教授的獨到見解，故針對這些稍作辨析，絕非故意挑選其"沒有深挖"的部分來談。

　　其實，討論某條史料的含義，似乎與其在書中占多大比例沒有關(guān)系，既然說到這里，我想到當時拜讀該書時，在這"千分之三"之內(nèi)和之外，還都發(fā)現(xiàn)另外一些令我困惑的史料解讀問題。以下列舉幾例。

　　首先說"千分之三"之內(nèi)的部分。比如在論述"職役"性歇家時，除"在京法司歇家""兵歇家"外，還舉出"國子監(jiān)歇家"。"據(jù)《欽定國子監(jiān)志》載：'國子監(jiān)當該典吏四名……宛、大二縣分撥水夫二名，東西廂各一人，朝房一人，歇家十名，答應(yīng)、收糧小腳十二名，搬送糧米，仍充本監(jiān)一應(yīng)公使。'并規(guī)定：'寄籍匠民家，自支水夫，量與工食，看朝房歇家、小腳俱無工食。'明代國子監(jiān)設(shè)有歇家這一'職役'，其職責是'看朝房'，顯然與歇家提供食宿服務(wù)的功能有關(guān)。"《欽定國子監(jiān)志》這些內(nèi)容抄自《明太學志》，但將原書分段并列的各種徒役連抄成一段，因而容易造成斷句和理解錯誤。檢核《明太學志》可以看出："看朝房一人"單為一段，下接一段為"歇家一十名，答應(yīng)收糧小腳一十二名，搬送糧米，仍充本監(jiān)一應(yīng)公使，俱無工食"。這說明兩點：其一，"看朝房"與"歇家"是兩種并列的役目，因而歇家與"看朝房"無關(guān)；其二，《明太學志》對各種徒役的數(shù)量、來源和工食都有具體說明，但對放在"徒役"部分最后的歇家、答應(yīng)收糧小腳，并未說明來源（按，胡先生引文"宛、大二縣分撥水夫二名……"，其中"宛、大二縣分撥"似應(yīng)連屬上文"刷印匠四名"，與下文水夫、看朝房、歇家等無關(guān)），并特地說明"俱無工食"。筆者認為，國子監(jiān)確有歇家，其性質(zhì)與倉場歇家相似，是否算作"職役"還值得斟酌。

　　再說"千分之三"之外的部分。比如他認為歇家利用其賦役征收功能介入司法領(lǐng)域，其中有這樣一段論述："嘉靖時期，考察去任官員之'賢否得實'則需'取具歇家'：'布、按二司，府州縣佐貳官并各正官，以事不在任者，行令巡按御史嚴核賢否得實，劾奏轉(zhuǎn)行提問，擬罪發(fā)落，奏報仍敕吏部，將應(yīng)該考察官員預先案仰該城，取具歇家，結(jié)狀務(wù)聽說事面糾，以昭賞罰，以示勸懲，方聽其去。'此則材料中的歇家顯然不是一般的客店老板，而是包攬賦役征收或包交的歇家，官員是否有貪污行為，他們是清清楚楚的，所以考核官員的'賢否得實'，要'取具歇家'，以證實其清白。歇家包攬賦役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并非出現(xiàn)在某一地區(qū)或某一省……這也再次說明歇家參與司法是以其賦役征收功能為前提的。"所引文字出自許相卿《論朝覲考察》，但胡教授的標點和解釋似可斟酌。筆者認為，許氏此疏是針對朝覲考察不問賢否、過于寬松而提出的建議，實際上涉及兩種情況：前半段是針對"以事不在任"的地方正佐官，許氏建議行令巡按御史"嚴核賢否得實劾奏"，這與歇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后半段是針對已經(jīng)朝覲在京的官員，"仍敕吏部，將應(yīng)該考察官員，預先案仰該城，取具歇家結(jié)狀，務(wù)聽說事面糾，以昭賞罰，以示勸懲，方聽其去"。朝覲官員至京，必然要找地方住宿，此即其"歇家"。許氏的建議是要求接待朝覲官員住宿的歇家，向本城御史、兵馬司出具"結(jié)狀"，保證朝覲官員在接受"說事面糾"之前，不得擅自離去。這種歇家，恐怕正是"一般的客店老板"，似乎并無證明官員在任是否清白之職能，當然與賦役和司法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又如，胡教授在討論歇家與官吏結(jié)成利益聯(lián)盟時，特別指出："歇家利用官員的污點迫使其聽從指揮，當結(jié)成利益共同體后，他們又千方百計為地方官員開脫責任，甚至歌功頌德，形成良好的輿論氛圍……隆慶五年十一月，高拱在《參處崇明縣民黃善述等保官疏》中言：'看得崇明縣民黃善述、施泰然、張?zhí)�、龔九衢、袁時化、郁倬、鈕堯、沈大鯨奏保縣丞一節(jié)……今崇明縣縣丞孫世良考語甚下，且見被告訐，本部因推王官以示劣處，而黃善述等乃踵襲敝風，連名奏保，抄出本部喚審，乃寂無一人，乃于通政司查出各歇家姓名，行兵馬司拘審，又寂無一人，而歇家者，固鬼名也……'。從高拱所反映問題來看，歇家奏保孫世良這種案件，不是什么稀罕事……且指出黠狡之民為黠狡之官'稱頌功德，以為公論'的風氣很盛，從中可以看出歇家與地方官吏的另一種生存之道。"明代是否盛行歇家為地方官歌功頌德的風氣，筆者沒有研究，但這段話恐怕不能作為證明。事情原委是："崇明縣民"黃善述等八人奏稱該縣原任縣丞孫世良"廉謹愛民，乞恩超補"，此件轉(zhuǎn)吏部處理，吏部欲找人核對，卻一個也找不到，趕緊讓通政司查出八人所報歇家，然后令兵馬司拘審，卻發(fā)現(xiàn)所報歇家都是虛構(gòu)的。可以看出，奏保孫世良者為"崇明縣民"，沒有任何文字提到他們是"歇家"，而且他們根本沒有到京；而盡皆"鬼名"的歇家，即使真的存在，顯然也是京城一般的客店老板。

　　最后重申，本文只是圍繞《明清歇家研究》對一些史料的解讀提出一點個人看法，并非針對該書的全面評論。事實上，明清史料浩如煙海，古今語言差別甚大，出現(xiàn)一些誤讀誤解是難免的。我相信，在我個人的研究中，錯解史料之處絕非鮮見。遙想當年，經(jīng)君健先生在《歷史研究》發(fā)表《校對一條史料》，對前賢有所批評；先師許大齡先生隨即發(fā)表《讀〈校對一條史料〉》，與經(jīng)先生商榷。時過將近半個世紀，經(jīng)先生仍感念不已，在《經(jīng)君健選集》后記中寫道："許大齡先生的批評使我深受教益。吃塹中長智。這篇東西時刻在提醒我，做學問必須嚴謹。"日本學者滋賀秀三首部專著《中國家族法論》出版后，中國法制史專家仁井田陞給予嚴厲批評。十幾年后滋賀先生在《中國家族法原理》序言中表示："先生再三執(zhí)筆提出嚴厲的論難，對此無論如何也應(yīng)當?shù)乐x，如果說正是在經(jīng)受這些批評而想要站直了的努力之中本書才得以產(chǎn)生出來，恐怕也非夸張。"前輩學者對學術(shù)的執(zhí)著與熱誠，著實令人感到欽佩，我們也理應(yīng)在相互交流、相互論難中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