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悼念馮芝生(友蘭)先生
2009-07-13 15:41:01網(wǎng)絡資源
晚節(jié)善終大節(jié)不虧——悼念馮芝生(友蘭)先生
芝生先生離開我們,走了。對我來說,這噩耗既在意內(nèi),又出意外。約摸三四個月以前,我曾到醫(yī)院去看過他,實際上含有訣別的意味。但是,過了不久,他又奇跡般地出了院。后來又聽說,他又住了進去。以95周歲的高齡,對醫(yī)院這樣幾出幾進,最后終于永遠離開了醫(yī)院,也離開了我們。難道說這還不是意內(nèi)之事嗎?
可是芝生先生對自己的長壽是充滿了信心的。他在88歲自壽聯(lián)中寫道: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胸懷四化,寄意三松。
“米”壽指88歲,“茶”壽指108歲。他活到95歲,離“茶”壽還有13年,當然不會滿足的。去年,中國文化書院準備為他慶祝95歲誕辰,并舉辦國際學術討論會。他堅持要到今年95周歲時舉辦�?梢娝判闹畧浴K@種信心也感染了我們。我們都相信他會創(chuàng)造奇跡的。今年的慶典已經(jīng)安排妥帖,國內(nèi)外請柬都已發(fā)出,再過一個禮拜,就要舉行了。可惜他偏在此時離開了我們,使慶祝改為悼念。不說這是意外又是什么呢?
在芝生先生弟子一輩的人中,我可能是接觸到馮友蘭這個名字最早的人。1926年,我在濟南一所高中讀書,這是一所文科高中。課程中除了中外語文、歷史、地理、心理、倫理、《詩經(jīng)》、《書經(jīng)》等等以外,還有一門人生哲學,用的課本就是芝生先生的《人生哲學》。我當時只15歲,既不懂人生,也不懂哲學。但是對這一門課的內(nèi)容,頗感興趣。從此芝生先生的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認為,他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屈指算來,現(xiàn)在已有64年了。
后來,我考進了清華大學,入西洋文學系。芝生先生是文學院長。當時清華大學規(guī)定,文科學生必須選一門理科的課,邏輯學可以代替。我本來有可能選芝生先生的課,臨時改變主意,選了金岳霖先生的課。因此我一生沒有上過芝生先生的課。在大學期間,同他根本沒有來往,只是偶爾聽他的報告或者講話而已。
時過境遷,我大學畢業(yè)后,當了一年高中國文教員,到歐洲去飄泊了將近11年。抗日戰(zhàn)爭后,回到了祖國。由于陳寅恪先生的介紹,到北大來工作。這時芝生先生從大后方復員回到北平,仍然在清華任教。我們沒有接觸的機會,只是偶爾從別人口中得知芝生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時的情況,也有過一些議論。這在當時是難以避免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誰也不去探究了。
不久就迎來了解放。據(jù)我的推測,芝生先生本來有資格到臺灣去的。然而他留下沒走,同我們共同度過了一段既感到光明,又感到幸福的時刻。至于他是怎樣想的,我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樣,他的朋友和弟子們從此對他有新的認識,這卻是事實。他曾給毛澤東同志寫過一封信,毛回復了一封比較長的信。“十年浩劫”期間,我聽他親口讀過。他當時是異常激動的。此是后話,這里暫且不表了。
不久,我國政府組成了一個文化代表團,應邀赴印度和緬甸訪問。這是新中國開國后第一個比較大型的出訪代表團,團員中頗有一些聲譽卓著、有代表性的學者、文學家和藝術家。丁西林任團長,鄭振鐸、陽翰笙、錢偉長、吳作人、常書鴻、張駿祥、周小燕等等,以及芝生先生都是團員,我也濫竽其中。秘書長是劉白羽。因為這個團很重要,周總理親自關心組團的工作,親自審查出國展覽的圖片。記得是1951年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做準備工作,最費事的是畫片展覽。我們到處拍攝、搜集能反映新中國新氣象的圖片,最后匯總在故宮里面的一個大殿里,滿滿的一屋子,請周總理最后批準。我們忙忙碌碌,過了一個異常緊張但又興奮愉快的夏天。
那一年國慶節(jié)前,我們到了廣州,參加了觀禮活動。我們在廣州又住了一段時間,將講稿或其他文件譯為英文,做好最后的準備工作。此時,廣州解放時間不長,國民黨的飛機有時還來騷擾,特務活動也時有所聞。我們出門,都有便衣懷藏手槍的保安人員跟隨,暗中加以保護。我們一切都準備好后,便乘車赴香港,換乘輪船,駛往緬甸,開始了對天竺和緬甸的長達幾個月的長征……
從此以后,我們?nèi)珗F十幾個人就馬不停蹄,跋山涉水,幾乎是一天換一個新地方,宛如走馬燈一般。腦海里天天有新印象,眼前時時有新光景,乘船、乘汽車、乘火車、乘飛機,幾乎看盡了春、夏、秋、冬四季風光,享盡了印緬人民無法形容的熱情的款待。我不能忘記,我們曾在印度洋的海船上,看飛魚飛躍。晚上在當空的皓月下,面對浩渺蔚藍的波濤,追懷往事。我不能忘記,我們在印度聞名世界的奇跡泰姬陵上欣賞“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奇景。我不能忘記,我們在亞洲大陸最南端科摩林海角沐浴大海,晚上共同招待在黑暗中摸黑走80里路,目的只是想看一看中國代表團的印度青年。我不能忘記,我們在佛祖釋迦牟尼打坐成佛的金剛座旁留連瞻謁,我從印度空軍飛機駕駛員手中接過幾片菩提樹葉,而芝生先生則用口袋裝了一點金剛座上的黃土。我不能忘記,我們在金碧輝煌的土邦王公的天方夜譚般的宮殿里,共同享受豪華晚餐,自己也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我不能忘記,在緬甸茵萊湖上,看緬甸船主獨腳劃船。我不能忘記,我們在加爾各答開著電風扇,啃著西瓜,度過新年。我不能忘記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怎么說也是說不完的。一想起印緬之行,我腦海里就成了萬花筒,光怪陸離,五彩繽紛。中間總有芝生先生的影子在,他長須飄胸,道貌岸然。其他團員也都各具特點,令人憶念難忘。這情景,當時已不尋常,何況現(xiàn)在事后追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