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鑒賞:結廬在鬧市
2009-08-24 10:29:13網絡資源
結廬在鬧市
雷 達
《楊門家風》里有一句話: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流芳百世,那就是情操。事實上,謳歌高尚的情操正是統(tǒng)領這部長篇小說的精神指歸和文眼所在。然而,在藝術表現(xiàn)上,它卻有兩個依托點,一個是家庭,一個是包圍著家庭的外在世界,具體背景便是省城及其延伸的扶貧點。于是作品把楊正民一家及其相關的家庭、人物,放到了滾滾紅塵中去顛簸,去碰撞,被諸如提拔,退休,扶貧,下海,留學,住宅,裝修,性愛,外遇,婚變,門第差異,舊愛與新知等問題困擾不休,幾乎所有人物都處在浮沉聚散的變數(shù)之中。這就構成了作品特定的藝術視角和藝術情境;通過家庭倫理的變化來折射社會政治,經濟,官場,性愛等等方面的一些變化,或者反過來說,通過政治,經濟,官場,性愛等領域的變化在家庭關系中激起的波瀾和回響來探究時代的倫理觀,道德觀和情感價值的微妙變化,與此同時高揚起作者所鐘愛,所贊佩,所憧憬的道德理想。
我感到,作品的長處,或者說作者的能力,主要表現(xiàn)在她善于用情感的汁液把各種各樣的矛盾攪拌在一起。在今天,摹寫紛紜繚亂的社會世相,五光十色的人生百態(tài),已不是很難,難的是既能緊貼時代,當下,又能于紛亂中理出思想的頭緒,于失范中堅守一定的道德規(guī)范和人生追求。哪怕這種追求與規(guī)范帶有相當?shù)睦硐氤潭纫膊灰o。《楊門家風》涉及的關系和領域當然比較廣泛,人物的走向也較為紛雜,但就作品的精神架構而言,就主要人物的精神意向而言,還是清晰的。它使我忽然想起了陶淵明"結廬在人境"的意境:倘若將"結廬"比喻為一種在家庭和人生觀念上的超越性追求,將"鬧市"比喻為當今欲望橫流的歷史語境,用"結廬在鬧市"來喻示整部作品的構思,不也還比較恰當嗎?
現(xiàn)在的小說揭露貪官的比較多,"官場小說"成了當今文壇一大盛景,這自然無可厚非,這是權力進入市場后某些現(xiàn)實矛盾激化的真實反映,也是從嚴治黨和反腐敗斗爭之所需要。但相形之下,描寫好官、清官的,寫兩袖清風,鞠躬盡瘁的,就不算多了。原因是難度太大,弄得不好,會流于虛假和矯情,缺乏說服力,讀者不認可�!稐铋T家風》主要寫了家庭糾葛,卻在無意中比較成功地塑造了楊正民這樣一個離休的領導干部,老共產黨人的可敬形象。他成了全書實際上的核心人物。依我看,這一形象既是真實的,又是不無理想色彩的。當今之世,人多謀官,他卻不戀官;人多謀財,他卻不戀財;人多勢利,以攀高結貴為榮,他卻具平等胸懷,對等級觀念不以為然。他重然諾,重情義,一身正氣。他在本可再上一個臺階時激流勇退,退得坦誠。最壯烈的一幕當然是他將一生心血所鐘愛之如命的字畫收藏無償?shù)鼐栀浟顺鰜�,資助貧困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其中雖不無為了他當年的女友、志愿軍戰(zhàn)俘李來娣的一分舊情的因素,但那高風亮節(jié)非一般人可以企及。這樣的人,即使他的親人也有不同看法。他的大女兒楊錦萍是個好勝,尖刻,占有欲很強的人,她罵他是"中世紀式的偽善""世界上最無情的爸爸"。他的親家牛廳長也出言不遜,說不要企圖他幫你什么,這種人只看重名聲,越是親人越不伸手,怕的是弄臟他那頂官帽子。那么此人倒底怎樣呢?倘若果如他們所言,楊正民除了令人反感的"偽",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當然不是這樣。對他,不能只看這些利益受損者的激忿之詞。作者透過一些生活化的細節(jié),還是真切地寫出了楊正民本色的心態(tài)。比如,在進與退的關鍵時刻,他與省委書記下棋,連妻子都告誡他不可贏。他才不管這一套,殺了個忘乎所以,落花流水。他一生的藏畫被拍賣了個精光,別人問他此時有何感覺,他答以"只想把它們再帶回家,再親手晾曬它們一次",真乃性情中人語。但他畢竟帶有某些理想化的痕跡。比如,眼下的人,不謀官不跑官就不錯了,但楊正民硬是把送上門來的"正部級"推掉不要,又沒有多少正當理由。他的收藏,是他"一碗面條就著一根青瓜"省吃儉用所得,是他用滴滴血汗積攢而來的,可他說捐贈就捐贈,未免太輕松了。他的畫,連孫子、外孫女都不留一張,直鬧到讓自己的女兒買自己的畫,未免太絕情了。不過,生活中這樣的人雖不大會有,卻不敢說這樣的理想人格絕對沒有。
小說寫了形形色色的家庭矛盾,愛恨情仇,究其實質,仍逃不出物質與精神的沖突。正所謂,一切逃不出一個"欲"字。欲是天使,欲是魔鬼,欲使人愛,恨,嫉妒,發(fā)狂。楊家的大小姐楊錦萍不就是為欲所困的極端嗎?她因外遇被捉固然狼狽,但因破產而告別寶馬車的一幕,則寫出了一個欲望化身影的可憐。作者要大力推舉的是精神的光輝,精神的財富。在描寫李來娣這個志愿軍女戰(zhàn)俘的坎坷慘烈命運時寫道,這是在"向全中國解讀生命存在的價值"。我們的文學描寫過各種忍辱負重的受難女性,但像李來娣這樣獨特的,遭遇到不公平的政治化歧視摧殘的女性,尚不多見。她與楊正民,從同一起跑線出發(fā),卻岔了兩股道,一個飛升,一個淪落,一個榮耀,一個罪孽深重。這一對人物的經歷是含義深刻的,李的奉獻精神是平凡而偉大的。
婚姻和愛情,舊愛與新知,在這本書中所占分量最重,這也是作者一貫擅長的領地。問題是作者有無新的思考?細想起來,此書其實寫的是兩代人的婚戀及其內涵。作者對楊正民與李來娣因政治原因被迫分手的關系,尋根問底:當時若選擇了愛情,會丟掉政治前途,那么他們的命運怎樣,兒女怎樣,不堪設想。楊沒有選擇愛,才有了后來的飛黃騰達。對此作者仍然偏向哪怕淪為庶民百姓也無怨無悔的愛的選擇。對于楊的小女兒錦裳與司機汪錫軍之戀,那種不顧門第差距,兩地相望,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惆帳,無疑是作者為最推崇欣賞的。顯然,這里仍然有相當大的理想化萬分。"哪怕你十年八載不回還"式的堅貞,在今天還有幾人能堅守下去?從這一切描寫不難看出,作家彭明燕所抱持的,還是偏于傳統(tǒng)的情愛觀,道義觀,這在當今已很稀見,在新新人類那里更將成為笑談。當然,一個作家的人文姿態(tài),是無須所有的人認同和接受的。
彭明燕小說的優(yōu)勢和弱勢像雙刃劍一樣并存著,她善于抓情感矛盾,善于將人物情感推向極限,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長于制造戲劇化的情景。然而,她不善含蓄,恨不得一口氣把什么都說光,語調過于急促,對話失之臺詞化,缺乏停頓與回味,中斷與沉思。這當然不僅僅是個敘述風格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