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紅樓夢)
來源:網(wǎng)絡(luò)資源 2009-08-31 18:41:47
上卷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jié)之時,忽有人從背后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么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里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么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shù)陌踩ィ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jìn)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lǐng)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xiàng)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qū)氂竦溃?ldquo;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樣?你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zhuǎn)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jì)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shí)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賈璉笑道:“你怎么發(fā)呆,連他也不認(rèn)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蕓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么勾當(dāng).賈蕓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fā)出挑了,倒象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蕓道:“十八歲。”
原來這賈蕓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yán)锏臓敔�,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shù)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dǎo).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rèn)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rèn)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說著就進(jìn)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兒你到書房里來,和你說天話兒,我?guī)銏@里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fēng)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后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后便喚人來:“帶哥兒進(jìn)去太太屋里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后面,進(jìn)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huán),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huán)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里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huán)等答應(yīng)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么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后頭不知那屋里去了."寶玉道:“大娘方才說有話說,不知是什么話?"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話,不過是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jié).調(diào)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去辭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且說賈蕓進(jìn)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么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里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蕓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這些工夫說閑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dāng)日趕回來才好.你先去等著,后日起更以后你來討信兒,來早了我不得閑。”說著便回后面換衣服去了.
賈蕓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xiàn)開香料鋪,方才從鋪?zhàn)永飦�,忽見賈蕓進(jìn)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么事跑了來.賈蕓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里按數(shù)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zhàn)永镆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xiàn)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zhàn)永飦碣I,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里有正經(jīng)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蕓笑道:“舅舅說的倒干凈.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jì)又小,不知事.后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么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里,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nèi)坷锏睦纤模T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干,這事就到他了!"賈蕓聽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涂了.說著沒有米,這里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蕓早說了幾個"不用費(fèi)事",去的無影無蹤了.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蕓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蕓唬了一跳.聽那醉漢罵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蕓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蕓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蕓,忙把手松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里去?"賈蕓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
賈蕓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里現(xiàn)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里掏出一卷銀子來.
賈蕓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lǐng)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jié)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lǐng),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jié)''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jié)了.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么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賈蕓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diǎn)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guān)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蕓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nèi)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里,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賈蕓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fā)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他進(jìn)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蕓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里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里.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蕓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里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蕓便往后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里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里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蕓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賈蕓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怎么不來我們這里逛逛?"賈蕓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掛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蕓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diǎn)兒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樣呢。”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里嚼起我來?"賈蕓道:“有個原故,只因我有個朋友,家里有幾個錢,現(xiàn)開香鋪.只因他身上捐著個通判,前兒選了云南不知那一處,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也不在這里開了.便把帳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fā)的賤發(fā)了,象這細(xì)貴的貨,都分著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zhuǎn)買,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么,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zhuǎn)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jié)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gòu)鹱右粋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jié)禮,采買香料藥餌的時節(jié),忽見賈蕓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蕓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著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里有見識。”賈蕓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jìn)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diǎn)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jiān)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里去了.賈蕓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蕓吃了飯便又進(jìn)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里來.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云,伴鶴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賈蕓進(jìn)入院內(nèi),把腳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眾小廝看見賈蕓進(jìn)來,都才散了.賈蕓進(jìn)入房內(nèi),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著,便出去了.
這里賈蕓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
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蕓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xì)巧干凈.那丫頭見了賈蕓,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賈蕓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么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里的.好姑娘,你進(jìn)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蕓釘了兩眼.聽那賈蕓說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蕓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么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么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里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jīng).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里應(yīng)著,他倒給帶呢!"賈蕓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里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蕓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有事呢。”口里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里呢.
那賈蕓一徑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蕓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蕓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蕓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后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蕓道:“嬸子辜負(fù)了我的孝心,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diǎn)兒。”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yuǎn)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么不成的,多大點(diǎn)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里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蕓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蕓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lǐng)銀子,后兒就進(jìn)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
賈蕓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里去了.賈蕓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lǐng)票來領(lǐng)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lǐng)票進(jìn)去,批了銀數(shù)年月,一并連對牌交與了賈蕓.賈蕓接了,看那批上銀數(shù)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lǐng)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蕓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shù)還他.那倪二見賈蕓有了銀子,他便按數(shù)收回,不在話下.這里賈蕓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里去買樹,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蕓,曾說明日著他進(jìn)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后,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里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里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nèi),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jié)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xiàn)在家中養(yǎng)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房內(nèi).偏生的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jìn)來.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了。”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后說道:“二爺仔細(xì)燙了手,讓我們來倒。”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里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回說:“我在后院子里,才從里間的后門進(jìn)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xì)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きき的頭發(fā),挽著個シ,容長臉面,細(xì)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里的,我怎么不認(rèn)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rèn)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diǎn)兒不作,那里認(rèn)得呢。”寶玉道:“你為什么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么蕓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jìn)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jìn)房來東瞧西望,并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yù)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nèi)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里說什么.小紅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后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jìn)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
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jīng)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nèi)�,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么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jìn)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yán)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ぜ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兒不知是誰帶進(jìn)匠人來監(jiān)工?"那婆子道:“說什么后廊上的蕓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見了,心內(nèi)卻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那人了.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他父母現(xiàn)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wù).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jié),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后來命人進(jìn)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nèi)著實(shí)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nèi)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蕓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里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蕓.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里拾著的?"賈蕓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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