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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詭畫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紅樓夢)

來源:網(wǎng)絡資源 2009-08-31 19:15:38

[標簽:公子]

  上卷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詭畫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yǎng)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里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唱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賈母聽了點頭道:“這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這丫頭,我看他甚好,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diào)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jīng)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從未同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fā)小心效好之意。且沒有明說,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就耽誤了書;二則寶玉自以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晴雯等事。又說:“寶丫頭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的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diào),也不喜歡他。我說給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是告訴了他了,不兩三日,等姨媽病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什么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了興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于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干正經(jīng)事,說正經(jīng)話去,卻象傻子;若只叫他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為前夜搜檢眾丫頭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他又是親戚,現(xiàn)也有丫頭老婆在內(nèi),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他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一想,便命人去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媽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媽又不好了,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媽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zhí)了。正經(jīng)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重了,并沒為什么事要出去。我為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統(tǒng)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再者,自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圖省走路,也從那里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里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里來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里沒事,在外頭不如進來,姊妹們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園子里,倘有一時照顧不到的,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省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tǒng)。據(jù)我看,園里的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竟不必強他。”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的便罷了。”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已回來了,因說:“老爺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丑了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丑,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nèi)接進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絳環(huán)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做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環(huán)、蘭前來見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墨筆等物拿著,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里說:“好熱。”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襟內(nèi)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嘆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nèi)チ司蛠�。兩個人手里都有東西,倒象擺執(zhí)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么樣子。”

  寶玉聽了,正中心懷,便讓他二人去了。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后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fā)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fā)宋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涂。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zhèn)他糊涂!”又向?qū)氂裾f:“不但我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著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里去了?’我告訴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有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是差些個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請,那里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里,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寶玉忙道:“你不認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jié),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yǎng)的。’他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機。’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yè)!——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nèi),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fā)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子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環(huán),約有三四百金之數(shù),他哥嫂自收了,為后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

  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并無別法,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順路來找黛玉,不在房里。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里去了。”寶玉又至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nèi)搬出,空空落落,不覺吃一大驚,才想起前日仿佛聽見寶釵要搬出去,只因這兩日工課忙就混忘了,這時看見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轉(zhuǎn)念一想:“不如還是和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還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之,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屋里,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里。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書之勝。又說:“臨散時,忽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感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詞。”眾幕賓聽了,都請教:“系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鎮(zhèn)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令眾美女學習戰(zhàn)攻斗伐之事。內(nèi)中有個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tǒng)轄諸姬,又呼為姽婳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眾清客都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馀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恒王意為犬羊之輩,不足大舉,因輕騎進剿。不意賊眾詭譎,兩戰(zhàn)不勝,恒王遂被眾賊所戮。于是青州城內(nèi)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兇信,遂聚集眾女將,發(fā)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患,我意亦當殞身于下。爾等有愿隨著,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愿意!’于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里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殺了幾個首賊。后來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來報至都中,天子百官,無不嘆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jié),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眾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給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內(nèi)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jīng)奏請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新聞,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詞》,以志其忠義。”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可謂‘圣朝無闕事’了。”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寶玉、賈環(huán)、賈蘭俱起身來看了題目。賈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做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huán)賈蘭二人近日當著許多人皆做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huán)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自出神。

  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姽婳將軍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贊:“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深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huán)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自謂酬王德,誰能復寇仇?好題忠義幕,千古獨風流。

  眾人道:“更佳。到底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幾歲,俱在未冠之時。如此用心做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賈政笑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

  因問寶玉。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的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題目名曰《姽婳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驍M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qū)氂裥Φ溃?ldquo;如此甚好。你念,我寫。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準許你先大言不慚的!”寶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友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秾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鍵,極妙。這第四句平敘,也最得休。”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zhuǎn)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咤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更拍手笑道:“越發(fā)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坐,見其嬌而且聞其香?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問而可知嬌怯之形了。”賈政道:“還不快續(xù),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借子芙蓉絳,

  眾人都道:“轉(zhuǎn)‘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得妙。”賈政寫了,道:“這一句不好,已有過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說那些,這一句底下如何轉(zhuǎn)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轉(zhuǎn)煞住,想也使得。”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zhuǎn)帶煞,豈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寶刀。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笑道理“且放著,再續(xù)。”寶玉道:“使得,我便一氣連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了,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zhàn)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

  賈政道:“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峰。

  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zhuǎn)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zhàn)再戰(zhàn)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zhàn)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尸。

  眾人都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zhuǎn)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又道:

  恒王得意數(shù)誰行?姽婳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qū)趙女,秾桃艷李臨疆場。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xiāng)隔。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念畢,眾人都大贊不止。又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

  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到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須的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蘋蘩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凄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fā)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后歌;又備了晴雯所喜的四樣吃食。于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xiāng)籍姓氏,湮論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慧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蒩�;ㄔ郧�,豈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荊棘蓬榛,蔓延窗戶。既懷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于雁塞。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huán)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馀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樓空鳷鵲,從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xù)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jié),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zhì)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袖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馀衷,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jù)濁玉之思,深為有據(jù)。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此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xié),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次,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尋兮,衛(wèi)危虛于傍耶?驅(qū)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翳以征耶?聞馥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珰耶?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灑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氣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捐棄予于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qū)車兮,冀聯(lián)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穩(wěn)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愛格爰誠,匪簋匪莒。發(fā)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欷悵怏,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筼筜。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

  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覺大驚。那小丫鬟回頭一看,卻是人影兒從芙蓉花里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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